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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板船的背影

来源:仗笔走江湖 作者:肖克寒 编辑:何雯 2018-11-15 09: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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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克寒:新邵县政协文教卫体文史学习委主任,新邵县作家协会主席,曾用笔名铁瑛,小说、散文作品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散文》《理论与创作》《湖南日报》《新湘评论》《微型小说选刊》《文艺生活》等报刊,已出版有散文集《晴色山路》和散文自选集《山泉在上》。

此文发表于湖南省文联大型文艺双月刊《湘江文艺》2018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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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金溢彩的油菜花刚刚炫过,那挂着露珠的绿秆上开始结籽,山间水湄的桃花李花山柴花还没有完全撤离,地头路边的泡桐花正十分耀眼。野蒲公英伸直了身子,在暖暖的气息里安静地顶起一团一团神秘的花蕾。

这是三月底的一天,我们数人,沐浴着明媚而又暖和的阳光,从位于湘中邵阳市(旧名宝庆)郊新邵县城外老码头边的一个叫井眼潭的地方出发,沿着资江轨迹,一路行走、攀缘、野渡、航行,一路询古探秘,来到靠近冷水江市和新化县的一个小地方:禾青。这里地处城乡结合部——我们听人说这个地方曾经就叫“河湾里”(沿途我们至少听到过几个包括“水湾里”“月湾里”在内的相似名字),感到这里的河湾、土地、人文风景,包括那些写生画般的白色萝卜花、粉红色的紫云英和刚刚耙好的平如镜面的水田,包括那些参差的木楼院落、仅存的挂着古铜门环的斜斜老屋和路边的竹槿篱笆,以及满耳火辣高亢的乡音,氤氲着一种古朴、悠远、沧桑。不觉到了正午时分,日高人饿漫思餐,准备到附近寻找一家品尝特色土菜的地方。

这个小地方,虽然只处于城乡结合部,却因为有国道省道甚至高铁通过,沿途小饭店还是不少的。特别是嗦螺店,林林总总,令人眼花缭乱。除了嗦螺店,一路过去,还有什么“河湾里餐馆”,“好又来小炒”,“乡里鱼馆”,“土鸡店”,“风味小吃”,“老厨师餐馆”,“吴记私房菜”……虽然都有些生意,却不是特别火爆。犹豫之时,我们忽然看见远处一家路边饭店,条件比较简陋,不过是一栋普通的三层农家住所,店门口还堆着一摞足有个多人高的废旧轮胎,但前来就食者的各色小车已摆了一长溜。这家小店居然没有正式店名,就那么挑出一块醒目的大字招牌:“供应新化梅山水酒、船拐子肉……”牌子小小气气且有些歪斜,字也写得土头土脑让人忍俊不禁。

借问酒家何处有?闻香下马,知味停车。我们数人相视笑笑算是作了商量,然后蹁往店子里去。

进了店子,才发现早已没有座位。好在恰有一拨子人出来,我们才在一楼的一间用三合板隔出来的简易小包厢里坐下来。店老板来了,他耳朵上夹着根蓝嘴烟,系着印有“拒绝毒品珍惜生命”字样的围裙,笑呵呵的。我们要了一壶新化梅山水酒。点菜时,店老板拿着油渍渍的菜谱推荐了一些当地的土菜,诸如牛肚三合汤,黄芽叫鱼,乌鸡炖糁籽粑,草火砂罐焖猪肚,黄菜炒笋,就是没有提及招牌上标记的“船拐子肉”,据说已经卖完了。大概见了我们是远来客和颇为失望的样子,满脸络缌胡子的店老板通过用微信沟通,总算答应把他一个好朋友订下的一份先端给我们享用。他说你们还真是识货,这“船拐子肉”在他这店子里供不应求是常事。

和络腮胡子的海聊中,我们了解到,在冷水江沿资江一带,在新化县城的“宝塔底下”以及该县大洋江、小洋江和油溪乡的许多地方,人们至今盛行吃“船拐子肉”。“船拐子”是对船工们的戏称,过去主要指在资江风浪中摔打的毛板船船工,有靠船吃船的意思。这些船拐子恰像一艘艘浓缩的毛板船,黝黑,肌腱结实,嗓门洪亮,透着剽悍。他们个个善于用土里土气的海碗喝红薯烧酒,就着烈酒啃大块的船拐子肉,说一些野得没名堂的乡里段子。什么是“船拐子肉”?其实就是回锅肉。只是“船拐子肉”这道菜比起一般的回锅肉又有所不同。它是经过毛板船上的船工们改进过的。开船前,船工们需要用酒肉祭神。肉是砍来的上等腰排肉,先经过一番烹煮,至半熟时捞出来,猪肉的肥油基本上到了汤里。二次加工时,先舀上一瓢猪油倒进锅内烧得滚热,然后将切成大片的肉放进锅里,撒上极火辣的尖椒及紫皮大蒜,下锅炒熟——那锅是大铁锅,那火是扯着蓝尾巴舔着锅底的劈柴旺火,再用大蒸钵装满炒熟的肉,装成小山一样。此时的猪肉质地松软,色香味俱全,甘而不腻,令人齿颊生香。船工们干的是力气活,吃这种肉不仅享受口味,更可以补充能量,所以毛板船船工特别喜欢,现在早已演绎成了新化、冷水江一带农家和休闲农庄、大型酒店里的招牌菜。凡是有“船拐子肉”的店子,生意总要红火一些。这家店子老板的祖上就是放毛板船的,炒船拐子肉的手艺可以说是祖传,肉味总是纯正一些,生意比其他任何一家要好得多,所以门前就形成了一道吃船拐子肉的风景。

船拐子肉在饭店里如此盛销,早已融入了一方乡土饮食文化,这里就有人策划过要拍成电视,上央视的“舌尖上的中国”和“走遍天下”。农村各类大型酒席,船拐子肉更成了一道珍贵的压席名菜。这一带乡村的酒席菜,有句口号是“鸡鱼丸子肉,海带蛋花粉”,别称“新化八大碗”,船拐子肉就是其中最突出的大碗之一。据说,人们甚至以酒席中上没有上船拐子肉这碗菜作为衡量酒席是否闹热的标准。吃着大块船拐子肉的人们,往往还要把自已与“船拐子”们挂起钩来。酒酣耳热之际,男人们甚至唱起《资水滩歌》来,一个唱,大家和,并互相开始充狠角色,捉着筷子,说着譬喻,哪个算是船爷,哪个算是舵头,哪个只能算个“褡褙子”(一般桨手),哪个连“褡褙子”也算不上,只能算是钻床脚的“乌龟王八”。说起“乌龟王八”,气氛更热烈了——

“来来来,呷了拐子肉,滋阴壮阳,补卵壳子呢!”

“来来来,对面嗯个大脚嫂子呃,你过来,跟咯个王八搞一杯搞一杯……”

“呸!你个剁脑壳死的,敢臊你老娘?王八王八,搞就搞,先搞两块船拐子肉搞死他再说……”被喊做“大脚嫂子”的粗悍女人毫无畏惧,从桌子对面呼地站起,夹起两块手板宽的船拐子肉朝对面的男人嘴里狠命塞去,那男人吓得恨不得钻到桌子下去。于是,笑声在摆满酒席的堂屋里爆发开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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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寻找毛板船。

据《宝庆府志》载,宝庆府,旧府名,辖境约为今湖南邵阳、娄底一带。其地首尾沅、湘,控临黔、粤,资江、邵水交汇而遇,雪峰、南岭雄峙西南,自古为湘西南边要之区。早在晚清时候,因为资江下游城市的繁荣,陆路交通又不够发达,宝庆城邵水、资水各码头,冷水江沙塘湾以及新化县宝塔底下和大洋江、小洋江一带,集中出现了比鱼还多的毛板船,形成湘商航运史上的一个亮点。

这些船装运着牛马司、金竹山毛易铺和新化境内的柴煤以及锑矿、苡米、棕片、矿石、药材、木料、生漆、土纸土布、砂罐等山货,甚至还有一种叫朱砂金的东西。这在《资水滩歌》里都有痕迹:“麻溪哪见担麻卖,砂罐出在沙塘湾。”装得满满的毛板船,一直漂往安化、桃江、益阳、长沙、汉口去。船工和商客也来自四面八方,南腔北调杂在一起,更增添了码头的人气。

吃过船拐子肉,我们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虽然没有看到当年的毛板船,但已感受到毛板船扑面而来的粗莽且雄壮的鲜活气息,仿佛许多沉睡的影子全部复活过来,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眼前的这条大江——资江,这条处处洋溢着梅山“蛮”气的大江,于瓦蓝、紫灰或其他各种颜色的天幕下,载着日月星辰,以及风,霜,雨,雪,雷,电,在湘中丘陵间,匍匐,蜿蜒,然后义无反顾地北入洞庭。湘中丘陵,包括雪峰山以东,武功山以西,八面山和阳明山以北,湘阴、益阳以南的广大地区。大江把一个个关于毛板船的故事和一支滩歌,存储在一道一道大河的皱褶里,永久地留在红丘陵深处。

这支滩歌,就诞生在毛板船和纤道上——

“天下山河不平凡,千里资江几多滩。水过滩头声声急,船到江心步步难。谁知船工苦与乐,纤夫崖滩血与汗。赤热严寒道不尽,资水滩歌唱不完……”

豪迈序曲随着滚滚江涛,响彻在红丘陵和烟岚缭绕的山壑险谷之间。

歌声的这一角,是世界“锑都”冷水江市近郊的沙塘湾。

资江在湘桂边际的大山里孕育。较早的说法是发源于广西东北部苗儿山。现在比较一致的说法是,其左源郝水发源于现在的城步苗族自治县北青山,右源夫夷水发源于广西资源县越城岭,两个源头于邵阳县双江口汇合。资江不捐巨细,沿路吸纳着溪水河流,滔滔北向。进入冷水江地面后,又接连收集麻溪河和球溪河两条主要支流,连水带沙迂折,回旋出一个大河湾——沙塘湾。声名赫赫的沙塘湾古码头就在这里。如今,古码头只能从江边崛起的楼群间看到一些影子:几条用石板铺成的街道,长长的,窄窄的,弯弯的,被岁月浸漫磨蚀得泛着青光,如同筋络互相勾连;几栋旧式青砖瓦房或木楼,像是画家手下的几笔速写,已经不太规则,却颇有神韵。有的木楼上,走廊栏杆的镂花吊柱刻着的是灯笼柱头。这些瓦房或木楼,一路数过去有商号,酒肆,有戏院,会馆,虽然墙穿顶破,却摇而不坠,在夕阳的照射下,像是几个不再使用的古异体字或者生僻的有些歪斜的音符……

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尘影。

譬如,那座早已荒废的连着两条青石小街的石拱桥。那座小拱桥至少有一百多年历史了,桥身很结实,拱圈石上铺满褐黄色苔藓,桥栏上则丛满野蒿茅草,披着藤蔓,谁也不知道它曾是一个十分热闹的地方。那时候,码头上人来人往,四面八方来的人们都要跨过这座小拱桥走进各个旅店、商号、酒肆或者小巷子深处的相好的女人家里。这座小桥旁边,原来还有棵老槐树的。据说每到夏夜里,小桥上坐满了纳凉的人们,他们赤着臂膊,在桥下的潺潺流水声中,喝着刚从井里汲来的新鲜泉水,侃着杂七杂八的资江上的故事,直到月儿西沉才会归屋。

又譬如,那一处老铁匠铺的废墟。现在那废墟上只有一截断垣和几个凌乱的石墩,还有一些从石罅里生出的杂树。但那里曾经是沙塘湾最早的也是最火旺的铁匠铺。这铁匠铺除了为当地打制茅镰、锄头、犁耙等农具,最主要的就是煅打用于造毛板船的大马钉。据老辈人说,生意忙的时候,这里昼夜炉火熊熊,锤声震天。民国年间有一个哑巴铁匠,面目奇丑,却为人厚道。他一生没有成家,臂力特别大,手艺又高明,尤其是对铁器的火候把握得好,淬水总是恰到好处,打出的法器经久耐用,人们最喜欢他。但哑巴铁匠老了,佝偻了,有一天,他随着一条毛板船,和船上的舵师桨手们一起走了。那毛板船上有烈酒,有大碗肉,有苍凉的歌谣,有无尽的传说故事。

还有一座关公庙址。这座庙址,只剩下一堵墙和几块字迹模糊、残缺不全的功德碑。但是,它曾寄托了多少毛板船老板和当地人的乞求与梦想,这些,只有那几只缠绕在庙址石柱上的黑蝴蝶黄蝴蝶知道了。每当汛期一到,沙塘湾毛板船云集的时候,关公庙前烟雾缭绕,祷声喃喃,人头攒动,令人叹止。

古码头伸向水中的短短石堤也有部分还在。砌堤的青色石头很方正。奇怪的是有几块石头上竟然刻着铜钱图案或“咸丰”“民国”之类的年号,有的还刻着乱七八糟的土里土气的绰号、名字。这些名字好像只要你念一下,立即会有一个相应的浑身水气的人踏着桃花汛站到你的面前。他们大都是毛板船上的人,《资水滩歌》里的毅行者,如罗蛟生,朱老虾,老千(纤)鬼,舵疤子,王佬八,龙三爷,雄鱼脑壳……

还有对岸河崖上,阅尽码头日月的披拂的古藤,杂木,落叶以及幽幽滴泉。

春天,河崖上,有几枝野桃花酽酽地开放着。有一只不知什么名字的白色的鸟飞起来,在远处有梯土和茶园的红丘陵上盘旋了几圈,在江面上盘旋了几圈,又回到了河崖上。那只鸟梦幻一般,它那双翅膀穿越了季节,穿越了红丘陵间突然飙起的层层叠叠的嘿佐嘿佐的石工夯号。它的轨迹永远是古码头上无法结束的一串省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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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刻般的额纹。岩穴一样峻峭深邃的眼神。斑白略显杂乱的须髯。脚趾头粗如卵石。腰里系着一条白色棉纱长汗巾,别着一杆铜红旱烟管,个头不高却硬朗挺拔,颇像古戏曲里那尊单刀赴会的关公神。只见这位毛板船老舵师搓搓手,朝岸上那位大脚嫂子喊一声“走了哇!”,将捋得溜光的竹篙狠劲一撑,沉重的毛板船便缓缓驶离码头。此时,老舵师仰望天空,阔嘴张开,凸显的喉结上下错动,一串《资水滩歌》的音符迸发出来——

“呜……嗬嗬,嗨……嗬!毛山毛树锯毛板哎,毛钉毛货毛板船。河水一发人上劲哎,四根桡橹闯江天……嗨……嗬……嗨!”

歌声奔放且苍凉。而岸上那位大脚嫂子望着渐行渐远的毛板船,背过身去在另一支当地流传的“送郎”歌谣中拭泪:“送郎送到竹子山,抱住竹子哭一餐......”

这是在古老而醇厚的新化县城边的“宝塔底下”码头,一条大型毛板船启程时的情景。

新化古称“梅山蛮”。这“梅山”一词是安化、新化等梅山文化核心地区的标志性的文化泛称,地域辐射到湘中很多地方;“蛮”,是一种倔犟、火辣的性格的概括,两者结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意象。宋晁补之《开梅山》诗云:“开梅山,梅山开自熙宁之五年。其初连峰上参天,峦崖盘崄阂群蛮。南北之帝凿混元,此山不圯藏云烟。跻攀鸟道出荟蔚,下视蛇脊相夤缘…..”资江流过新化县境,集纳支流,留下好些毛板船码头,有宝塔底下,城坪,以及大洋江小洋江、香炉岩、邓家、赵家坪、黄牯、小罗铺、油溪等,比较出名的是宝塔底下、大洋江、小洋江、油溪几个码头。小洋江码头那个叫“铁车底下”的地方,毛板船厂尤其远近皆知。这些码头现已看不到毛板船的痕迹。但就是这些相邻的老码头连同上游的古宝庆的北门、东门、河街、临津门、金记保宁等码头和沙塘湾码头,恰像资江串起的颗颗念珠,陈旧却熠熠放光,被岁月的手指平静而又有点残忍地抠着,数着。

按说,我的老家巨口铺镇,旧称“宝庆北路”,以出产细嫩的水豆腐驰名,也属于古梅山文化辐射的区域,所以无论是在古宝庆、沙塘湾还是宝塔底下、大洋江或小洋江,每当伫足古码头时,冥冥之中,总感觉到这些地方是我前生的故乡,感觉到流转的生命里储有刻骨铭心的亲情密码。难道,这些地方真有我未了的亲缘?难道,这里真是我和很多亲人惜别的地方?也不知道这些古码头上人家到底谁是我的血脉亲戚,到底和哪些人在这里相别过。但,我确已看见了低矮而起伏的丘陵冈峦,高耸而静穆的桥梁,而且仿佛看见了这些码头边的桃花,桃花也似曾相识。

我们寻找着毛板船。时已阳历三月之末,从立春雨水到惊蛰春分,几个节气过去,几场风雨也过去,严格地说,沙塘湾古码头边那树桃花已没有多少花朵了,只是枝丫上还稀疏地缀着些将落未落的花朵而已。桃花撑开的枝丫像一扇镂花的木窗,隔着桃花,我看见初汛的大江,看见江那边人家成簇的房屋,老街,老街外那棵歪脖柳树,以及远山和云朵,以及一叠关于毛板船的记忆的影子。

这树残花忽然如此让我注目——她分明在诱惑着我。迎着夕阳,把影子拖在后面,我一点点向着大江和那桃花走去。夕阳无语,这条蘸着现代锑都时尚和古梅山文化气息的大江无语。我在一遍遍地问:和我惜别过的那些亲人们在哪儿呢?那只暮鸟犹犹豫豫从江上飞过,好似一部留声机的划针,诱引我倾听什么。渐渐地,有呐喊声响起,那么古远……

细听,却又没有呐喊声。而是一种夹杂着吆喝的奇怪的鼓乐声,鞭炮声,以及一种高亢的嘿呜嘿呜的牛角声,一种嘿佐嘿佐的夯号声,像是来自红丘陵深处,显得雄浑,激越,巫感而神秘。

这声音中,我真真切切地看见很多年前的桃花开了。

那些桃花,一树一树,笼着蒙胧烟雨,就开在古码头边,开在上游不远处的汇入大江的溪流边和吊脚楼畔,开在野野的有些湿润的乡愁里。在一棵桃树下,在一条仄仄的用青色石板铺成的小路尽头,有一个半老的汉子坐在一块石头上,端着烟锅吸烟,他的身边是一位拖着根长辫子、随手拈着一根柳枝的青葱少女。一条毛色黑黄相间的狗也走过来了。汉子的视线穿过一树柳丝,望着水位开始上升的大江,凝然不动:汉子是大江上放毛板船的老舵师。长长的毛板船队,他的船常常走在最前面。

在桃花影中,那拈着一根柳枝的青葱少女神情忧郁。因为她知道,涨水方可行毛板船。只要春汛一起,七八尺深的水位线漫过码头下第十二、三块石磴,也就是正式“涨毛板水”的时候,老爹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从桃花汛到端午水,资江每年要涨六七次毛板水,足够漂行毛板船。千里资资江,险滩连环。毛板船由于制造简陋,又必须在涨水之际开船,有时很难驾驭,经不起过多的撞击,一队毛板船往往有好些在半途中船毁人亡。这在资江上是常事。但由于利润可观,三艘毛板船即使毁了两艘老板仍能赚钱,所以毛板船总是利无反顾,蹈江而去。少女的老爹更是这么执拗。他从“搭褙子(桨手)”干起,一直做到老舵师,炼成了百折不挠的性格。毛板船的航程,由沙塘湾到益阳称为“内河”,由益阳到武汉称为“外河”。从“内河”到“外河”,船工需要换班。所以资江上到底有过多少毛板船,有过多少像少女老爹这样的舵师,也只有大江知道。

在沙塘湾,我第一次听到了那首几乎失传的被誉为“湘商史诗”的《资水滩歌》。这支歌是从毛板船和纤道上飘袅起来的,与其说是一支歌子,不如说是毛板船人的生命传奇。为我们唱歌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姓潘的盲女人。她在当地虽被人奉为“巫师”,其实晚景凄凉。祖辈传下来的歌声好像是沿着她那苍苍的白发流下来的,那么慷慨,悲壮。

阵阵呐喊声再次响起。这声音来自那并不遥远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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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寻找着毛板船。

十年前,新邵县大新乡境内的资江河段上,有挖沙船挖出一把几何云雷形青铜剑。宝剑相当完好,当泥沙拭去,刹时寒光逼人。这一发现,引起了轰动。之后的几年内,又相继出土了戈,矛,断戟........

我们没有向导,就是沿着资江和资江上远逝的音符去寻觅的。

我们在古纤道上踌蹰。这些古纤道都是从崖棱上錾出来的,每一个脚窝都是一支滩歌,滴着从肩膀从脚趾间渗出的血,回响着山一般凝重的号子。我们仿佛看到一些赤裸的群体雕塑弓着背,脸几乎与崖石相贴,一点一点前行。

在火筒滩,听到一个神奇的传说,说是某年北方一个大客商装了满满一船货物去宝庆做生意,一路逆水而上,过了沙塘湾到了一个滩边,纤夫拉一步船退一步。万分危急之时,只见一个年过半百的蹲在江边浣衣的妇女骂了一声“你们咯些呷了饭冒卵用的”,走到船尾,用手中捶衣的吹火竹筒抵住船尾,使劲往前一推,似有神助,船立即前行起来,越过了险滩。等船老板回头来感谢妇女时,妇女只留下一个远远的背影,晃动在万道晚霞里。从此,大伙把这险滩叫做了火筒滩。火筒滩的故事,说明资江不只是属于男人们的。

我们也在与毛板船相关的已经废弃的煤窑和矿井以及用青色条石砌成的河堤边徘徊。沿着船和滩歌的痕迹,我们终于在新化的一个文化单位,在一堆故纸里看到了一幅毛板船图绘,这是一条仿佛铺满青苔的毛板船,孤零地泊在逝去的岁月里。

新化县城近郊“宝塔底下”,老码头已经旧迹难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老码头曾经像是一条停泊的大毛板船。老码头承载过太多的故事。这里曾是船的世界,出现过摇橹船,桐驳子,鳅船,更多的却是毛板船。摇橹船主要是在资江两岸来回接送客人,桐驳子一般可载四五吨,由夫妻两人操作即可,鳅船可载四十吨,一般有多人负责,从邵阳经新化再到益阳。毛板船运载量较大,一般可载一百二十吨到两百吨。

我们所看到的毛板船绘图,所画船只大概是上个世纪初期的。从外形看,它与普通船差不多。细看去,又有所不同,它是由敞口船舱、四根桡橹、桅帆等组成,船舱由几个挡板分成五格,极简陋。听当地的老木匠们讲,造这种船的木料主要是松树木板,有七八分厚,全用马钉(一种外形似大括号的大铁钉)钉好,并未加整修,仅在板与板的缝隙处抹些桐油石灰浆防漏。船表也不上桐油。老木匠告诉我们,这种船正因为船体十分毛糙,所以叫做“毛板船”。

毛板船远不如鳅船、摇橹船、桐驳子结实,一旦碰上礁石即会碎裂。最初的毛板船,人们把它比做蛋壳。对毛板船的改进据说是在资江上几经风浪名声当当响的杨老板的创造。改进后的毛板船有的宽达一丈二,长达四五丈,吃水四五尺深。在使用机轮船以前,这种船已算得是资江上的庞然大物。毛板船比木帆船造价便宜,但运输量又比木帆船大得多,装运两百多吨货物浮在水面上有时疾若箭发。而且只使用一次,到了目的地,就会被拆散卖钉卖板,那船板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特别受人欢迎,换来的钱可用来购置新的毛板船。

毛板船,是大山放飞的精灵。一条大江总是与许多大山联系在一起。

年年月月,汛期一到,特别是桃花汛起的时候,总有新打造的毛板船放空从上游盛产松木的新宁、城步、武冈顺流而下,沿线汇聚在物产集散地宝庆、沙塘湾、宝塔底下和大洋江小洋江等几个主要码头,最多的时候一年达两千余条。毛板船像是从《诗经》中的坎坎伐木声中漂来——

坎坎伐檀兮,

置之河之干兮,

河水清且涟漪。

……

大山像是大地的皱褶,皱褶里掖着沧桑。这是在资江上的雪峰山余脉——板竹山(今新邵县大新镇境内)深处。“兰若山高处,烟霞障几重?”青翠的毛竹,流着油脂的松树,陡峭的山道,一群伐木造船者,相互掩衬着。伐木者砍下一棵树之前,总要在那棵树前打量很久。就好像是一场无语的对话。松树缓缓倒下,从倒下的那一刻起,它已获得了新生。随着几声巨大的吆喝,松树从山涧滑道呼啸而下。山凹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松树,几个锯匠用几截松树搭起马扎,架开大锯,动手解板。蝉声如铺,骄阳如火,锯声如歌。锯匠们的午餐就在山凹里进行。他们光着粗壮的胳膊,肩上搭着根长汗巾,坐在解好的松木板上,身边摆着竹篓、墨斗、一把灰褐色的茶壶和一个装酒的葫芦,一边吃一边谈笑着山里的话题。这些话题中,有一个是笑话老锯匠豹佬倌的——说的是有一天,山洼里有雾,豹佬倌远远看到走来一个女子,女子身材袅娜,在山雾的衬托下更显诱人,从来不苟言笑的他竟开玩笑说那个女的蛮好用了呀!话刚落音,女子就朝他喊:“爷,给你送粑粑来了!”锯匠们捧腹大笑。豹佬倌红了脸,讪讪自语:“长成了,长成了啊!”不久,豹佬倌的这位漂亮女儿嫁给了一个放毛板船的后生。

山下的大江边,是造毛板船的船厂。这些所谓的船厂,其实只是一些工棚而已,棚子顶上盖着杉皮,遮风挡雨。但是,这里却集合了远远近近的有名的木匠。因为造这种船程序不复杂,利润也可观。传统上造船,船帮都是用整根杂木,船底全用厚实的稠树板子,但造价昂贵,打造也颇费时日。有了松木板,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丁丁当当的锤凿声中,一艘艘毛板船造出来了。新造的毛板船原型是“三叉子”,底宽肚大,格外载重,吃水又深,尽管粗糙,都是比较理想的。

涨毛板水的时候,一艘艘打造好的毛板船在爆竹声中隆重地走上了它的征程,当然永远也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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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船要驾毛板船,骑风破浪走江天。一声号子山河动,八把神,卷神鞭。船打滩心人不悔,艄公葬水不怨天。舍下血肉喂鱼肚,折断骨头再撑船……”

这些只属于江神般船工的滚烫声音,与其说是滩歌,不如说是一阙人生的悲壮誓词。

据有关资料记载,长达千里的资江有七十二险滩,其中光新化县境内就有五十三险滩。由于滩多浪险,船队出发时都要祭拜水神。

船老板把发财的梦想,寄托在河神保佑。因此,在造船、开船(放毛板船)、停船和傍岸时都要祭拜水神“老爷”,于是就有了那些奇诡的牛角声和鼓声。

祭拜仪式开始时,舵手提起一只大雄鸡,噗噗拔掉项下一绺细毛,然后一刀割杀,将迸出的鸡血淋在事先准备好的香纸上。再把整只雄鸡和一块猪肉浸在水里略煮一会,捞起,摆上酒,燃起香纸,请起杨四王爷。杨四王爷是什么人?相传,是古时驾船的能手,农历六月六日生。这神估计是走江河的人臆造出来的,六月六意味着六六大顺。那祭词,也简单直截:“伏以起心动意,天地皆知,神灵皆知。今有某某庙某某土地某某人开船去汉口,请起开船老爷保佑一路平安,乘风相送,滩滩有水,路路有泓,一路滔滔到汉口……”敬完神后,船工们饱饱地吃一餐,叫做“打牙祭”。他们把鸡头叫做“凤凰头”,吃饭时奉敬给舵师和走上水船的头篙吃。

《资水滩歌》把这一幕幕化作了歌声:“每人半斤酒与肉,敬了佛神吃一餐”;“王爷公公来保佑,顺风相送放灵滩(一个有名的险滩)”;“老板水手把船上,祝告天地并三光”;“到岸老爷打一敬,大家兄弟把心宽(停船)”……

但是,船工兄弟们并不可能由此心宽。有人想起了新婚不久的妻子,妻子坐在木格窗下一针一线地为丈夫缝着挎包,缝着缝着,眼泪叭哒掉了下来;有人想起了白发苍苍的老母,拄着拐杖为自已送行,好远了,不见了母亲,只看到母亲身后那棵古树和古树后面那座缄默的高山!

相机里存储的从资江上拍摄的镜头中,有几簇杜鹃花显得十分寂寥。

峭崖之上,这些杜鹃花灿亮,点缀在峡谷阴冷的春天的时空里。却亮得有些苍壮。

原来,这里是资江上一道最险的“门”,叫做岣嵝门。

从古宝庆码头顺资江而下,经当今新邵县城外的井眼塘,过长滩和石门献翠,越栗滩,渐见岣嵝门。远远望去,只见两岸峻崖截江相峙,形成一道天然门户。进门后,峰影倒映,壁如刀削。江随壁转,壁与江垂,激流暗涌,气势夺人。一边绝壁上藤萝参差,荆榛荒杂,壁顶绿树参天。另一边绝壁下,怪石突兀,如虎如狮,如奔如搏,如怒如狂。更有山溪一绺,自山上蜿蜒而至,注入江中。溪边民居错落,毛竹芭蕉相映,棕影松枝若幻。

一檐古亭倚岩而筑,临江耸立。亭上刻有两联:“稍坐为佳茶清聊当酒;前程还远预备暂停车”,“到此便招凉何须多竹;欣然能止渴殊胜望梅”。相传南宋宋理宗赵昀从邵州(今邵阳市)防御使任上去临安登基和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征战均于此路过。赵昀还留下了“两岸悬崖陡峻出,一江绿水漫天来”“眼前仙景赏不得,空过峡天志未摧”的诗句。

当然,有一个时期路过得更多的乃是毛板船。这些毛板船,有从上游放空而下的新造的毛板船,也有载满木材或其他山货的毛板船。因为江水大涨,毛板船过岣嵝门险象环生,像是过鬼门关。尽管如此,年年都有毛板船前来冒险。触崖的船,一只,一只,又是一只……

我们走进古亭,只见古亭内的神龛前,袅着一枝枝祈祷平安的香,就像一个一个鲜活的船工的灵魂,也像一声声趋于宁静的呐喊。

很多毛板船的故事就像无声的树叶飘落在江面上——

某年,一个老舵师在这里遇难,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杜鹃鸟啼叫了好几日。

某年,当地的一对青年男女因不满包办婚姻,就是从这里搭乘上游放空来的毛板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某年,两个亲兄弟驾着毛板船,载着一船土特产和草药去益阳。就在这岣嵝门,船只撞在崖石上。当时上游正漂来一根枯木,情急之中老兄把弟弟推向枯木,自已卷入了洪流之中。弟弟凭着这一根枯木侥幸活命后,在岣嵝亭前哭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纵身一跃,追随兄长而去。岣嵝门的人们说,风雨之夜,至今还能听到凄惨的哭声……

古亭里雕塑的神像,目光如电,甚是威严,仿佛是这一江之主,却始终没能把握住毛板船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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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和着阵阵裂岸波涛声,江神般的毛板船工在资江上高唱——

“一声开船下汉口,象鼻头来头一滩。竹子山塘把流放,艄工想起上河滩。长滩只见长纤扯,景公塘里湾一湾…….”

江神般的船工,在高唱——

“新化县城来观看,四门扎起营盘关。西门抬头打一看,衙门坐个知县官。为人莫作亏心事,到了官场也为难。东门抬头看下水,过河想起上炉观。新化开船磨盘滩,宝塔对着塔山湾……

——歌声打湿了我们的笔记。

蘸着资水滩歌,蘸着红丘陵上“嘿佐嘿佐”的石工夯号,每年,古码头的桃花总是开得比较早。特别是在新化大洋江小洋江一带,周边的曹家、西河、炉观等地的桃花仿佛都要落在后面。“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可能是古码头的人气旺盛的缘故。“人勤春来早。”做毛板船生意的人们喝足了桃花酒,从宝塔底下和大洋江小洋江启航,要赶桃花汛去益阳、汉口。

在寻觅中,我看见桃花开了。

这不是大洋江的,也不是宝塔底下的。我看见沙塘湾古码头属于毛板船的岁月了,只是没有看见曾经惜别过的亲人。毛板船曾把沙塘湾变成了繁华的“小南京”。这种繁华是下游新化宝塔底下和大洋江小洋江几处码头所不具备的。遗下的老街,那一截一截的老街——上街,下街,正街,向阳街,桃花般的温馨还在。这温馨就在那青石板路上溅起的雨点里,就在老商会残留的木铺、垛子石上,就在兰花窗和马头墙的斑驳里——我看见谙熟江湖、一身土豪气派的老板了,看见穿着皮袍的商贩和光着膀子、一身灰黑的打马钉造毛板船的铁匠了,看见发髻上插着簪子、守着间南杂货店面的“豆腐西施”了,看见蹦跳着摇着铃铛穿街而过的乡里娃娃了,看见架着眼镜、一丝不苟的剃头师傅了,也有卦师,风水师,也看见镶着金牙、目光露着狡黠的江湖游医了……

桃花开了,映着“小南京”沙塘湾热闹的日子。许多人来了走了,却在沙塘湾留下了思念和生命的种子。如果说这里有我的亲戚,也不知是那位银发婆婆,还是那位长着络腮胡子的街道办主任?是那位从扁担宽的青石板路上走过的挑水姑娘,还是那位从一辆崭新的轿车里出来的小伙?小伙手指上硕大的金戒指把整个古码头都耀亮了。沙塘湾属于毛板船的日子毕竟早已淡去,桃花亦日渐零落。那些曾经惜别的人呢?相问一阵阵拂过的江风,江风把答案挂在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上,扔在江边成片的细碎的野花上。我守望着沙塘湾老码头,心,随江水起伏——

那些人,也许有我前生的一位祖辈,他是一个专放毛板船的老船工。为了生存,用生命驾驭着毛板船从沙塘湾出发,一直往前漂去。行进的毛板船像一粒粒火柴头,擦过资江两岸桃花山柴花,点燃沿江的村村落落,点燃这位祖辈的梦幻:在益阳、汉口等大口岸,毛板船到了,人群踊跃而至,卸船上山货的,拆毛板船板和桅杆的,回收马钉打铁的,高声招揽旅店生意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江上帆影点点,岸边乡音浓浓……

也许有我的某位堂伯,经塾窗苦读后,终于要离开故乡了。他一袭青衫,一把油纸雨伞,跨上了那条敞口的粗糙的毛板船。就在回首沙塘湾之际,他蓦然记起几句古词:“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阳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或者是:“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有我的一位满婶,挎着个蓝印花布包裹,回那遥远的娘家去。二十年前,她乘着男人的摇橹船而来,现在,男人和一条毛板船永远沉入江底了。在江边哭干了眼泪之后,选择一个桃花和油菜花盛开的日子走了。她没有子女,沙塘湾的男人女人们一程程送她,不知是送她呢还是送自己的哪位亲人,直到她的背影消逝在一畦畦油菜花的尽头。

或者还有我的某个邻居,儿时的伙伴。小时候,我们一起坐在码头边数着从上游漂来的毛板船,一起在泛洪的湾流里用罾捕鱼,一起和老街上那位老人唱《资水滩歌》:“千人拱手开毛板,万盏明灯天子山……”但伙伴长大了成家了也要走了,毛板船给汉口带去了板材生意,经同乡人牵线,他要和毛板船一起到汉口去做拆卖毛板船板的生意,或许就会在那落脚了……

沙塘湾像是挽在我生命里的一个情结。桃花开开谢谢,从前生直到今生。

甚至有这样一种感觉,那位和她父亲一起坐在码头边桃花下观看春汛的执柳少女,或许是我前生的恋人。我和恋人一道度过孩提时光,稚嫩的笑声化作露珠飞溅在大片紫云英上,融进草地深处蝈蝈的绿色里,然后一起默默走过大江边的老街,走向夕阳下的渡口。月亮升起来了,很大很圆。在渡口一艘泊着的小小的桐驳子船上,我们有过初吻。以后,我们的故事就像江边的歌谣,悠长而清醇。但是,有一天,我们的故事必须结束了……我送她,在一个毛板船挤满大江的日子;我送她,在湿湿的风中;我送她,看见她踌躇着跨上了一条船,看见她掠了一下鬓发,看见她转过身去,看见她再也没有朝岸上回首!

毛板船啊毛板船,桃花依旧牵动东风。可是我从此失去春天的笑声。我只在一棵树下拼命耕种着什么。这棵树就是日夜不息的大江,我在期待着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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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号称“九省通衢”的汉口,自古水陆便利,物盛阜丰,商贾云集。

挺立毛板船上的老舵师须髯飘舞,舵把子在他手中从容自如。滩歌声中,他记起了那位送行的大脚婶吗?毛板船劈波斩浪而至——

“鹦鹉洲前抬头看,望见武昌确非凡。洞宾神仙把楼坐,黄鹤楼下有蛇山。河北锁里打一看,望见汉口是龟山。汉口穿心八十里,不知街上几多宽。有钱汉口真好耍,无钱真是汉子难。问君走到何方好,花花世界一样看。”

上个世纪以前,汉口就有一块从宝庆、沙塘湾、从新化宝塔底下和大洋江小洋江跑过去的“飞地”——“宝庆码头”。宝庆码头曾经分属汉正街的板厂、宝庆、永宁三个社区。

资江真的是一棵会结果子的大树吗?她的根在上游的大山里:那山谷里有岩鹰,有伐木号子,有烂漫的野百合和山桃花,却把果子结到了八百里洞庭和长江。无论是从沙塘湾还是从宝塔底下或大洋江小洋江出发的毛板船,只是她的歌声、眼泪和血液的一部分,只是她的一个一个茎节,却展现了最本质的毛板船的情怀。

难以想象,沙塘湾、宝塔底下和大洋江小洋江与遥远的汉口有着如此深厚的牵念。

眼前这位皓发白眉的老人,据说将有百岁,却依旧身板健朗。大家也不探究其真实姓名,有人说姓张,有人说只是姓过张而已,身边也没几个亲人。只听大家喊他“峨眉老子”,意思是峨眉山上下来的大侠。据说他是新化黄泥山人。黄泥山是有名的武术之乡。年轻时候,老人就随他的一位远亲乘毛板船“出门捡金子”,来到汉口宝庆码头谋生。

“峨眉老子”最初谋生的方式是在码头当“扁担”。

那时候,很多从宝庆、沙塘湾、新化出发的毛板船经过长途水路最终来到了汉口。它们不约而同地在汉江边找到了共同的落脚点:集家咀。跑汉口的毛板船设计只用一次,货物卸掉了,船板船钉也拆下来卖了,也有用船板和铁钉就地搭了棚子或盖了住房的。棚屋很简陋,毕竟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船上的水手呢,有许多就住在棚屋里,留在汉口做了码头“扁担”(挑夫)。久而久之,许多赚了钱的船商或卖苦力的船工不仅在共同的港口集家咀安顿下来了,而且在附近建起了专用码头——“宝庆(邵阳旧称)码头”。

宝庆码头因位置在汉水汇入长江的进口处,邻近繁华的汉正街,所以是当时汉口的一段黄金码头。宝庆码头占地面积很宽,上下有一华里,向岸里纵深达半里,包括宝庆正街、宝庆二街、宝庆三街三条街道,以及宝庆一巷至九巷、板厂一巷至九巷共一十八条巷子,相当于过去的一个小县城的全部面积。在这里,包括沙塘湾码头来的人在内,新化口音的居民占了百分之九十左右。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前,宝庆码头上只听见一片新化话,呈现一片梅山习俗,进了宝庆码头就如同进了冷水江或新化的城镇一样。据有关资料记载,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人口普查时,武汉市的新化口音人包括沙塘湾人在内达九万之多。在菜场里,那宝庆风味的白辣椒、剁辣椒、腊肉、猪血丸子十分走俏,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峨眉老子”的人生颇不平静,因为宝庆码头并不平静。

生存的艰难不只在资江的风浪里。宝庆码头成了各个帮会垂涎的目标。在这里,从新化几个码头和沙塘湾来的人,凭着古梅山人的善良、血性和智慧,稳稳地立住了脚,并不断拓展着属于自已的空间。他们做过大事,凭梅山武功与当地地头蛇和那些不讲义气的外来帮打过架,吃过官司,甚至挨过刀子,也结识下十八路豪杰。所以有人说宝庆码头是新化人“打出来的”。“峨眉老子”身材魁梧,善舞一对流星锤,又好打抱不平,留下了不少故事,是风云一时的人物。他就是一尊飞来的江神!

从宝庆、沙塘湾、宝塔底下和大洋江小洋江到汉口的宝庆码头,毛板船九死一生才能抵达。我在沙塘湾和大洋江人家翻过几本发黄的族谱,里面记载着清嘉庆以后几个家族的风雨足迹。譬如,里面读到这样的字样:“随船迁汉口,后入商界”、“二房原居新宁,迁沙塘湾,随船至汉口,后人多入京”、“触滩人亡”、“船毁七房遂绝”、“至今汉口有业”、“遇浪身亡”、“娶沙塘湾黄氏,生三男,二男随船先至益阳,后至汉阳”、“道光间随船去,未明”……“触滩”“遂绝”“遇浪”“未明”等词眼,像一颗颗凝重的泪滴,把一部族谱浸润得如此沉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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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又开了。

桃花汛涨起来了。

毛板船启程了。

毛板船一去不复返了。

资江依旧奔涌如歌。

在岣嵝门所处的地方——新邵县,在这里的酿溪镇、大新镇、坪上镇境内,毛板船漂过的地方,谁也没有想到这里建起了晒谷滩和筱溪两大电站,圆梦百年。更没有想到的是,沿着资江,这里成了国家湿地公园,成了游人如织的玫瑰花基地。这里的玫瑰花品种繁多。抬眼望去,这一片,是国产玫瑰丰花一号;那一畦,是四季玫瑰;远一点的,是引进不久的赫赫有名的大马士革,以及甘肃苦水玫瑰……艳阳下,玫瑰豪放:红的热烈,白的静美,粉的羞涩,紫的浪漫,黄的尊贵,橙的神秘……蜂蝶翻飞其间,犹如爱的天使。连绵的沟壑,像是披上绚丽的锦绣。

新化,这片古称“梅山蛮”的山丘盆地,迎来了一个个崭新的春天。这里已是有名的“江南煤海”,“有色金属之乡”,“武术之乡”。在毛板船远去后的今天,这里已形成机械、电子、煤炭、化工、陶瓷、冶金、造纸、竹木加工等支柱产业,名扬四方。

大洋江在新化的西南部,也是资江在该县境内的一条最大的支流。在这里,当年的毛板船早已成为历史。近些年,该县利用大洋江丰富的水量和两岸优美的自然风光,加快了休闲旅游和农村水电扩容的步伐,效益初显。

大洋江和小洋江两岸,早被有眼光的人们发现了乡村旅游的价值,并每年及时抓住政府调整战略部署的机遇,跟上了步伐。如今,漂亮的村姑们都懂得用她们火辣的身姿和笑声,为美丽乡村勾勒出一幅幅动人的水粉画,出现在电视里和镜头里。过去她们只知道山歌可以用来求爱、解闷,现在也学会了用山歌来促销;过去她们只知道古井里的水可以用来映照她们如花的面容,现在她们学会了用幽幽井水来蓄积池水种养荷花,点缀乡土和她们生活的梦想。

和我们寻找毛板船的几个人相似,为了记住乡愁,在桃花开放的时节里,一些扛着摄像机、挎着相机的人从古新化的大洋江、小洋江、宝塔底下一路溯江来到了沙塘湾。

耳畔,滩歌声阵阵回荡——

“沙塘湾里沙罐好,宝庆汉口把名扬。柘滩两岸白杨密,球溪晾罾晒鱼忙。捡担干柴筱溪卖,卖给纤夫烤衣裳。岣嵝门里肥猪大,屠桌摆在七里塘。小南山前栗滩急,小屋大屋套连环。石灰洞边古人庙,青荆滩里淹和尚。山山枞树映水绿,红枣树下乐姑娘…….”

“解下搭背算完账,打点铺盖回家乡。碎银买点小礼物,一家大小喜洋洋。一路时新枕边讲,梦里滩歌长又长……”

在沙塘湾,他们一边领略着古码头的风光,咀嚼着渐淡渐远的历史,倾读着岸边的制碱厂、煤厂、速凝剂厂、化工厂、陶瓷厂、木器厂成排的厂房和桅杆般林立的烟囟,看到了当年毛板船劈波斩浪的影子。

一位企业家曾经面对我们长谈从人生漩涡中走过来的经历。这位个子不高、两个高颧骨明显继承了祖辈基因的企业家,最先是一位农民,但不算是一位传统意义上的合格农民,因为不善于插秧薅草,也不善于整地沤肥,听不懂布谷鸟的节气语言,而且还不太安分,常常“辍耕之垄上”,慨叹英雄无用武之地。他的先人就是放毛板船的。这位企业家没有见过当时的毛板船,但他听长辈无数次讲起毛板船的故事,深为祖辈们放毛板船那种义无反顾的勇毅感染。后来,顺时而动的他通过在深圳打拼积累了第一桶金,回到故乡沙塘湾发展。他沿着资江去过很多地方,要考察、开发一个重大项目。为了这个项目,他有过梦想,也破过产,家也没了,甚至蹲过监子,但他最终走过来了。他笑着说,我算是真正放了一回毛板船呀!

你不可能想象,在沙塘湾这片并不算肥沃的土地上,那些年,当煤矿大量关闭整合,锑品市场和房地产市场大不景气,产业结构调整倒逼着发展农业产业。这里,一些目光敏锐的涉煤涉锑和地产企业迅速尝试向农业产业转型发展。农业产业成果具有集聚效应。一些发展较早的较为成功的农业产业,如杨梅、葡萄,迅速带动其他地方效仿,由此产生了蓝莓基地、蜜柚基地、黄桃基地等。漫山的水果树,成了毛板船底片上的靓丽风景。

作为湘商史上的奇迹,很多冷水江、新化本地人的后人从武汉从长沙从益阳等地来沙塘湾,来宝塔底下和大洋江寻根,寻找毛板船。他们按照祖辈留下的残缺的信息,找一棵树,找一眼古井,找一件家具,找一块石头,找一座坟墓,找一座宗祠,找一批人……他们都找到了。但是,他们没有找到毛板船。因为毛板船只留在那支“资江滩歌”里了。这支歌不只是血肉,更是灵魂的旋律。他们费了很久的工夫也没有找到可以原汁原味唱那支滩歌的人。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最后竟只有一个已沦为“巫师”姓潘的盲女人能把那支洋洋洒洒的资江滩歌从头至尾地唱出来。当他们听到白发萧萧的盲女人发自骨子里的歌词,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了,眼泪也豆粒般迸了出来………

夏日午晌,江上走过来一位捞沙工,年过六旬,皮肤黝黑,性情爽朗风趣,一双眼睛依旧锐气夺人。他捏着部手机,一边安排操作,一边回头交待年轻人:“你们做事莫像造毛板船咧,咯一坨船拐子肉难呷(吃)的呢!”回答他的是隆隆的机器声响和年轻人的笑声:“老伯,船拐子昨天去汉口了,你好(第四声)的只怕是船拐子婆娘那两坨吧?聊微信去吧!”细听去,这满是毛板船信息的乡音里,毛板船的影像就浮现出来了。

有时我也记起,父亲生前对我们讲过,他年轻时去过汉口,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去过新化,那是他们一生中分别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我的故乡“宝庆北路”离沙塘湾、新化有百把里,重山叠翠。那时候还没通什么汽车,他们就是凭着一双铁脚板走到古码头,然后搭乘毛板船去的。他们都没有发财,但可以肯定是想寻找一条人生的路子。

毛板船啊,资江啊,那些闯过痛过哭过喊过也狂欢过的人们呢?在我前生的那些曾经惜别的亲人呢?凭栏处,独倚望江楼。过尽江波皆不语。我不禁吟诵:“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或者:“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古码头,我默默地弯下腰,拾起一朵一朵飘落的桃花,轻轻地捧在胸前……

来源:仗笔走江湖

作者:肖克寒

编辑:何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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